第2节
书名: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作者:网友上传 类别:其他 更新时间:1970-01-01 08:33:4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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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不是他爱上你女儿了。我打断他的话。
“他把被窝卷放在我女儿那边,晚上就跟玛琼睡了。那天我听着玛琼小声叫唤,心里不好受。可我又想让吐布娶了她,不然我就会再犯罪孽。那天我又开始咬手了。”
“吐布在这里住了十几天,玛琼天天给他烤肉端酒,他也给玛琼两个塑料发夹和一对塑料手镯。那些天我天天放牲口,腾给他俩帐篷。可吐布越来越坏,不到三十岁就能像老人一样骂女人。要不是玛琼喜欢他,我早和他拚了。”
“他俩临走那天我喝醉了,那天我真不该喝那么多酒。”他激动起来,两眼一直盯着我说着。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呵。
我看牛血已经凉了,便扣在手上还给他帽子,用刀切了一半给他。他没看,就一只手伸过来接着,一只手在血块上哆哆嗦嗦抠着吃起来,我看他很可怜。
“都是吐布灌的。”他抬头突然看看我。
我明白他撒了谎,便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牛血。已经被我削着吃的那一面正映着火,我感觉我的刀子上的反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。
“吐布大概也醉了。开始我还跟吐布说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,我带大她可不容易,他也跟我保证要对她好。”
“后来他叫我阿爸的时候,我就笑了。然后我告诉了他玛琼是我母亲生的。我记得玛琼当时叫了一声,跟吐布说我胡说。可吐布挺高兴,还给我倒酒。我就更胡说起来,我要吐布晚上把玛琼让给我睡。吐布答应了,可玛琼扑上来打我。吐布说你要不跟你阿爸睡我就不带你走,玛琼也呆住了。”
“结果,天刚亮,我酒醒了。我发现自己趴在玛琼身上,我把积压了几年的压抑全发泄在了玛琼身上。开始我还以为是做梦,就出去撒了泡尿。等我完全清醒又钻进帐篷,就见到了玛琼。她用衣服把身体挡了挡,我走出去,骑上马往荒原里跑了。”
“等牧场下霜以后,我就赶上牲口到查拉去了。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喊我阿爸,可我还要找到她。我到查拉打听,好多人都说那一带没有这么个女人。后来我在马车店打听到几个月前有一个皮货商来过,还带着个女的。店老板问我那个女的是不是头上戴了很大的绿松石乌朵,圆脸,眼有点肿?他还说,那个商人老骂那姑娘,听他口音是日喀则一带的。于是,我就卖掉牲口,又去了日喀则。”
“到了那里我不敢说是找我女儿。我打听过好多叫吐布的,后来在街上碰到一个皮货商人,他认识吐布,可吐布下去收货了。在离日喀则二十几里的公路边上,我找到了吐布家。玛琼不在。我就问吐布的母亲,我是玛琼那里来的人,有口信告诉她。”那个老太太说:“你找那个杂种,早被我轰出去了。我家不收留那种臭女人。唵阿噜哩迦莎诃,叫观音菩萨早点送她进地狱。”
“后来我到扎什仑布寺,一连转了好几天。转经的人都说有个女人,还不到二十岁,早叫这一带游手好闲的男人糟蹋遍了,她是靠了转经求佛的人给她口吃的活在街上。听说她是从吉瓦牧区来的。那个女人疯疯傻傻的,经常光着身子。后来下身臭得厉害,就没男人去碰她了。老人还狠狠地咒骂了她阿爸。我心里真难受。那会儿我就天天磕头赎罪,也求佛发大悲找回我的玛琼。”
他又讲了很多事,但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。现在他一心求死。听说去岗底斯山转山的都常常死在山上,转得多升天的位置也高。活着回来对他也确实毫无意义。我抬头看看顶上的风窗,已经有些发白了。胃里的牛血还没消化,一阵阵腥味冒出来。我就找了几个蒜瓣吃进去压压腥气。就想睡点觉。他也歪倒在老羊皮上,头枕着那只铝盆,嘴里默念六字经。帐篷里全是他散出的臭气。
我躺下,想着在八角街上看到的那个姑娘:圆脸,两腮被高原的风吹得紫红。头上没有绿松石乌朵,相反,她头发像一堆剪下来堆在一起的牦牛尾巴。她常用手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捋回去。当她也觉到有人注意她时,就猛然抬头,对着过来的人微笑。如果你站着,又没扔东西给她,她还会对你伸伸舌头。她下眼皮有些浮肿,但微笑起来眼睛很亮,有种温柔的感觉,嘴唇在笑的时候也变得又红又有弹力。那其实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女人那种凄楚朴实,像草原一样宽容的微笑。拥挤的集市伴着尘土和嘈杂声不断埋没着她。她是靠着一个卖牛肉的案子才不致被人们踩死。这个姑娘前额已经布满了皱纹,大概是她经常抬头乞讨的缘故。当她发现有人停住,又对她抱以怜悯时,她会捧起自己左边的,弯腰用嘴吸嘬,还不时抬头对你笑笑。乳头由于常含进嘴里变得又圆又透明。几条狗常从她身边窜过,钻进肉案底下等着捡剁下来的碎肉渣子。
金塔
噶尔寺座落在珠穆朗玛峰和另一位仙女希夏邦玛峰之间。爬上寺院最高处同时可以看到两位仙女银装素裹,仰首天穹似乎要重返天国。寺的下面是一条通往尼泊尔的驿道也已经荒废。以前这条路是商人和行旅的必经之路。路旁一条河蜿蜒而过,周围平坦地方种着青稞和豌豆,离河稍远一点就是光秃秃寸草不生的碎石地,牧民常常在夏季赶牲口到别处放牧。寺庙最高处原有座铜塔,听说埋着圣人米拉日巴的一块骨头。现在除了底座的石块以外,塔形已荡然无存。其它日楚也早就塌陷。海拔不断增高使这里变得人烟寥寥。
这里的藏民身材矮小行动迟缓。一切移动的东西:白云,羊群,野狗,飘动的幡帕,背着孩子走路的女人和一个刚从内地上来的流浪汉,我,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缓缓移动着。最使人难受的是脑袋,你能感觉出从太阳穴开始往下裂开了一条缝,叫你明白以上无疑是天灵盖,而且随时会像观象台的铁帽一样张开。有一半记忆从大脑消失了。在那里我忘了我前夫人长得什么样子,尽管是为了她我才痛苦地浪迹天涯。也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家和作家。但小脑完好,一些忘了很久的陈年旧事全在眼前,尤其是我那大把钥匙在六年前就丢了,在这里就忽然记起是丢在床底一块垫箱子的木板后边。丢的时候我正做梦,我梦见老鼠先是被钥匙掉到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。然后它抓起钥匙去开写字桌的抽屉,它失望地乱翻了一通,把我的胃药倒出来吃了两片,才把钥匙塞到木板那儿。
我坐在街口喘着气。几个孩子和狗慢慢围过来,有的看我的脸和头发,有的看衣服、胡子和照相机。他们都慢慢蹲下,我就在喘气的空隙对他们微笑一下。后来,我就站起来把那张假介绍信拿在手,打听乡政府在哪里。
乡文书曾在区里读过高中,但已经被缺氧变得迟钝了。他用吸一支烟的时间读完了介绍信,对我慢慢地笑了笑,又过了五分钟才收回笑容。我告诉他,我是来爬珠峰的,是某某报社派来的政治任务。他说,一个人不行,去年也来过一个人,还写好了遗嘱,半个月后他回来了,脸冻的青紫,鼻子和耳朵全溃烂了,送到区医院抢救了一个月。翠颜仙女的脸,可不是谁都能摸的。他还说,珠峰下面有一条冰河,人冻不死,也会让冰块撞死。我有些沮丧。他又告诉我,你可以爬这里的一座山,爬上去就能看见珠峰。那儿是个荒废的尼泊尔寺庙,山下还有人居住。
当天下午他就带我来到噶尔寺下面的村子。
村子远看是一片牛羊圈。一些石板屋顶离地面不到一公尺,见不到人。地上泥土松软,脚踏上去尘土渐渐升起,慢慢停在空中就不动了。一条狗从栅栏底下慢慢爬出来,不慌不忙叫了一声,随后,石板下面的地洞里,探出个姑娘的脸,脸又沉下去,一会儿又浮上来,露出大半个身子。她左手拿着块镜片,右手用一把梳子对着我梳头。街道很窄,除了尘土就是石头。乡文书指着一家说,那一家是他的熟人,你给他一盒烟就可以住在那里。他是我们乡里年龄最大的老人。我俩扶着石板钻进地里。除了几处还没熄灭的灰烬里面什么也看不见,但能听到有人坐在那里喘气。那天晚上我住在那里,听到了下面的故事。但由于大脑失灵和翻译的原因,故事也缺乏逻辑。又由于小脑出奇地灵活,有些细节清清楚楚又不可能是假。最不合理的是事情发生在四百年前,而叙述者是讲他自己的经历。
我十一岁就跟德格桑布扎学手艺。那时噶尔寺的铜塔刚动工,师傅和太太还有我都住在寺里。听说师傅和太太库拉朱丽祖籍都是尼泊尔人,但师傅是在珠峰这边出生的,我父亲病死在往尼泊尔去的驿道上。师傅是很有名气的金银匠,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他打制的首饰。
桑布扎师傅承接了修筑金塔的工程。这座铜塔全部用黄铜铸造,塔尖用纯金专铸。我的手艺就是在这七年里学会的。太太库拉朱丽比师傅小了近三十岁。她是跟师傅逃出来在这边举行的假婚。师傅是在尼泊尔认识的她。那时库拉朱丽被师傅刻制的美丽首饰迷住了。她快三十岁了还没一点皱纹,她的鼻子边上还镶着一颗蓝宝石,使你想起玛法木湖的圣洁。她每天早晨都把头发盘起,将发际的中缝里涂上红粉,最后在两眉之间点上朱砂。师傅雕刻的最好看的金银首饰都佩在她身上。
铜塔浇铸模型七年后终于完工。这个铜塔像倒挂的大钟,底座将安放在石头砌成的基座上。最底层直径四米,一层层缩小呈圆锥形,每层探出来的边沿都悬挂着各种吉祥物,其嘴里衔着风铃。第四层也是最高那层,就宽出了许多,像个平顶。据师傅说,这样塔尖的下面不会落雨生锈,上面那个纯金的塔尖也不易被盗。这一层的四周是十三只孔雀。铜塔算上基座共十六米,除了顶部和基座其它全一次浇铸。塔壁上全是师傅刻的释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。塔尖将是一座完整的金塔,塔洞里刻有十六大菩萨。金塔虽高不过两尺,但经师傅精雕细刻,可谓无价之宝。它中间是空的,与塔身探上来的铜柱嵌在一起。
我从小身强力壮,能吃苦,师傅极喜欢我。师傅说我镶嵌的可乌比他做的更结实好看。库拉朱丽太太对我更好,常把给师傅的好吃的留给我一些。我十三岁那年,师傅去旦桑墩选铸沙,为时一个月。他临走让我住进他的屋里。他怕寺里的喇嘛跟库拉朱丽睡觉。晚上,库拉朱丽叫我在她身边睡,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摸了我,以后我一闻到她的气味就打哆嗦。她浑身上下有股麝香味。后来她又把寺里的格贵找来,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才开始搂在一起。但库拉朱丽总是哼哼呀呀把我惊醒。师傅回来我也不敢告诉他。
那时师傅已经五十多岁了,除了背有些驼身体还算结实。他一头卷发披在肩上,两眼乌黑,头上爱扎一条紫色绸子。他不多喝酒,喜欢跟来打制首饰的女人调情,常常自己垫上银料给他喜欢的女人做耳环和乌朵。他还趁给女人佩带护符或手镯的时候近乎她们。
我跟库拉朱丽睡觉是在铜塔铸模还没干透的时候。那会儿师傅常关在一个单独房间里镌刻金菩萨造像,晚上还有好几个扎巴守夜。那里只有库拉朱丽和管寺庙财产的欧涅可以入内。外面的工程全由我带着几个匠人修筑。那天晚上我没打哆嗦,我还微笑地看着她一层层解开身上的纱丽,然后我像醉了似的在她身上吸啜。从那天起她离不开我了,我也离不开她了。只要天黑下来我就要找她,嗅着她的气味一直钻进她屋里。就是白天我也能闻出她在屋里还是在师傅那儿。
那天,她一早就去聂拉木换油和红粉,下午我嗅出她正往回走,便放下锉刀就往山后跑,刚上坡就碰到了她。她慌忙躺下撩起纱丽。师傅上来时我俩正在地上扭来扭去。师傅一脚把我踢开,然后又踢库拉朱丽,捡起一段木棍使劲抽她。
以后几天我和太太都不敢互相注视。我们都在等机会。
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推开我的门。那天她面色苍白,两眼呆痴,她站在屋里跟我说师傅扔下她走了。他真的走了。后来寺里说黄金少了很多,是师傅拿走的。
以后整个工程我承担了下来。喇嘛们怕我也逃走就专门派人看护着。我和库拉朱丽住在一起了。她对我非常体贴,给我讲了好多尼泊尔那面的事。她要我跟她一起回尼泊尔,到了那里她就和我举行假婚礼。她怀念那里,她说她常梦见自己小时候和一颗贝尔树举行真婚礼的情景,还有果实,她的真丈夫。她给我看她珍藏的那个果实。她说这是个神灵,有了它她谁都不怕。她说到了她的家乡还要给我重新占卜,如果两命相尅就跟我分开。她说他跟德格桑布扎就是相尅的命,她是在家里的反对下逃出来的。
十几天后铜塔落成了。我和库拉朱丽准备好行装,打算上路了。那天晚上,她跟我说桑布扎做金塔尖的时候,她常进去看,她知道金塔卸下来的全部机关:千手观音菩萨底下的曼荼罗中间有一把金钥匙,打开藏金钥匙门的机关在金刚护菩萨底下,只要口念唵缚日罗罗乞叉含秘密真言,拿起佛像按开金门,钥匙就能拿到。真言只有噶尔寺的堪布知道。我想了想就劝她不要去冒险,万一让喇嘛们发现我们就别再想走了,说不定还会打死我们。但她说她有办法。
那天晚上,她大概是后半夜离开的我。
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砸门,说库拉朱丽在金塔上下不来了。全寺的人都往山顶跑。她果然干了那件事。金塔虽然卸下来了,但金塔里面的铜柱却从她大腿里深深插进了她的身体,那根铜柱随着她上下扭动也忽长忽短,并不断变粗,直到她半点也动不了为止。
金塔摔在第四层的平顶上。所有的喇嘛都吓呆了。我找来梯子准备往上爬,但梯子一靠塔身就着了火,我也被烤得往回跑,铜塔像在大锅里融化时一样热了。后来,堪布也来了。他派人用棍子先把金塔挑了下来,然后设道场开始诵去灾魔咒。果然大雨马上来临,铜塔一片浓烟,但更热了,雨水落上去发出了可怕的爆裂声。
几天以后浓烟才消失。我看见库拉朱丽还站在那儿,已经死了。她身上还不断散出那股香味。
我和噶尔寺的喇嘛们都准备离开那里了。听堪布多吉帕卓说,这块地方不适宜修建寺庙,这里是海龙王的一只眼,应该建在山下河的那一边。可我怎么也走不下山了,只要闻不到库拉朱丽身上的香味我就会马上摔倒。
后来,我就在喇嘛们走后空下的最大一间房子里住下了,也就是天天守着她。有时会在深夜常听到她发出哼哼呀呀像跟人性交似的呻吟声。两年以后,她渐渐干枯了,平时就像风标一样随风转动着。风停的时候她的脸总对着她的家乡。那条路是在珠穆朗玛峰和希夏邦玛峰这两位仙女之间。后来她的脸变得像雪一样苍白,只是黑头发更黑更亮。终于有那么一天,她离开塔顶像纸一样飘落了下来,我就把她卷好下了山。
故事讲完以后,他指了指后面的墙上说:就是她。
我猛地站起,先是一阵缺氧反应,眼前一片金花。我过去摸了摸,和羊皮差不多硬,但头发很光滑。我又划了根火柴,发现大腿那堆黑毛下面确实是个圆洞。
后来乡文书告诉我说,老银匠不让划火。第二天我就爬到了山顶。像我开头说的那样,铜塔只剩下一堆石头。
离开村子的时候,我发现尘土还挂在空中。几个姑娘背着石头往一个斜坡慢慢走着,她们走不了几步就停下呼吸一阵,还对我笑笑。有一个就是从石板屋里钻出来,对着我梳头的姑娘。她胸脯丰满,我还注意到她衬衣的第二个扣子掉了,一只别针死拽着两头,忠实地看护着主人的身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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